后元二年,在位五十四年的汉武帝,人生走向了弥留之际。
汉武帝的一生,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生,这事不好评价。有人说他全力北击匈奴,拓展西域地盘,把“大汉”二字推向了历史全盛。也有人说,汉武帝穷兵黩武,把自高祖刘邦建立汉朝,采取“黄老之学,休养生息”打造的“文景盛世”红利,给霍霍没了,导致大汉在武帝一朝,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和社会矛盾,“亡秦之失”已经显现。
两年前的征和四年,汉武帝隐约感觉到,大汉王朝和自己的身体一样,快要不行了。为了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,汉武帝召集“霍光、金日磾、上官桀、桑弘羊”四位托孤大臣,以轮台罪己诏为蓝本,重新给汉朝制定了收敛型政策。
展开剩余84%交代完一切后,汉武剧本,落下帷幕。
然而。汉武帝死后六年,次辅兼首席财政大臣桑弘羊的盐铁官营政策,遭到首辅霍光为首的一票人反对。在与桑弘羊交涉无效后,霍光不得不用首辅“挟天子令诸侯”的特权,以汉昭帝的名义,围绕要不要废除“盐铁官营”,展开了一场史诗级辩论。
会议前前后后长达半年,就为了争一点——大汉的经济政策到底应该放开,鼓励民间自由竞争,还是继续朝廷垄断专营。
要求放开的一方,率先提出了一个经典问题。
盐铁官营下的产品“品质不高、价格昂贵”,催生朝野内外官商勾结,民间土豪凭借关系渠道,拿到稀有产品,哄抬物价,搞得民怨沸腾。这个现实问题,如何解决?
桑弘羊面对对手提出的问题,并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反向抛出了另一个问题。
制定盐铁官营的背景,是为了解决传统徭役赋税不足以应对开支的问题。如果放开官营,帝国勉强靠传统赋税维持运转,一旦遇上内藩作乱、外敌入侵、旱涝天灾、兴修水利、营建城池等巨额开支的话,钱从哪里来。
饥寒于边,何以赡之?猝有大灾,何以赈之?诸侯反叛,何以制之?桑弘羊一问拖三问,问到了问题的本质,也把反对方一下给问倒了。
盐铁官营带来的问题,谁都能够看得到。问题是,大汉的家不好当,外有强敌匈奴,内有藩王伺机而动。这些都需要钱,钱从哪里来。尔等儒生只醉心于道德文章,可是道德文章能够抵御匈奴、平定内乱、给老百姓修桥铺路吗。
儒生一下,哑巴了。
盐铁,表面上是生产生活资料,可上升到经济高度,这就是税,就是钱。
如果盐铁归朝廷专卖,这笔钱就是进了朝廷的府库,不排除中间有不法官吏和富商勾结,从中谋取私利,毕竟大头是进了帝国总账。
可要是交给资本来运作呢,这笔钱就彻底了进了私人腰包。将来帝国遇上天灾人祸,豪强贵族会不会承担起相应的义务。
桑弘羊反提的这个问题,儒生们回答不了。
不是不能回答,而是“不能回答”。
在座的哪个是傻子,哪个不是心里门清。
这是在讨论“民营和官营”的问题吗?哪怕是放开,任由市场自由竞争,盐和铁作为两千年封建社会最大宗的社会交易品,这是老百姓能玩得起的买卖吗?
老百姓连吃盐用铁都费劲,你让他去参与盐铁经营,这不是纯纯的“上坟烧报纸,糊弄鬼”。
因此,“盐铁会议”之争的逻辑是,争的不是民营或官营,不是说民营或官营后,百姓吃饭不需要“就着盐”,耕地不需要铁制农具。
争的是这笔买卖应该由皇帝来做,还是由豪强地主来做。
这帮儒生纯粹是打着“民众”的幌子,以民意裹挟皇帝,企图跟皇帝抢生意做罢了。
皇帝与民争利,是假。贵族想跟皇帝争利,是真。
桑弘羊三问,如泰山压顶,关乎“国本”,确实是没有人敢回答。
皇帝之所以为皇帝,就是他掌控帝国运转的根本,帝国运转是离不开钱的,钱的来源只有一个,那就是税。
桑弘羊牛掰之处是,他把“盐铁”这种消耗税,变成了“平均税”。谁消耗多的,谁交的就得多。
天底下到底谁消耗的最多,是底层百姓吗?
不是。
我们不能用2000年后的眼光来看2000年前的事,现代人眼中“盐铁”不是奢侈品稀罕物,可在2000年前属于第一等资源。
既然它是奢侈品,就说明穷人消耗的比重一定是占小头,大头都在富人手中。
在享有赋税豁免权的封建社会,贵族是可以免除赋税的。而盐铁的存在,是独立于“豁免权”之外的特殊存在,帝国由上往下,一竿子到底,只要消耗,就得交税。
这样一来,就变相制约了豪强贵族对社会财富的垄断,以及对朝廷赋税的挤压。
后来的史实证明了,在当时的状况下,桑弘羊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。
特别是到了宋代之后,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,他力主“藏富于民”,实际上是披着“民众”外衣,行“藏富于地主”之实。
到了明代更没救了,张居正一条鞭法破产后,民众就一步步沦为东林地主家的佃户和家奴。东林党集体反对征收商税,当朝廷没钱了,这伙东林地主不是主动自掏腰包,救社稷和苍生于危难,而是给朝廷出馊主意——往死里加征“三饷”。
最后,李自成和张献忠振臂一呼,大明就亡了。
桑弘羊和他的“盐铁官营”因此成为宋明儒士重点批判的对象, 比如司马光、程颐、程颢、朱熹、王夫之、王阳明等等。
这一票号称“拉响时代惊雷的大儒”有一个共同特点,他们反复强调儒家那一套“仁政,轻徭薄赋”,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本质上替王朝解决运转经费来源的问题。
2000年封建社会就是围绕“管和放”这一点,争论了千年不止。在“一管就死,一放就乱”的封建死循环里,桑弘羊至少甘当“小人”,力主“一管到底”,比那些道德儒生,只会空谈“仁政”要强出百倍不止。
起码,对皇帝来说:
管,是等死。放,是找死。在没有更好的出路前,“等死”总要比“找死”死的慢一些。
不是桑弘羊“盐铁三问”不能回答,而是真的“不能回答”。因为,他们都心知肚明,他们反对的不是“盐铁官营”,而是反对不让他们经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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